95岁高龄拿到“共和国勋章”,他却在镜头面前痛哭:功劳最大的不是我!
|作者:张丹丹
没有人像张富清那样,在战场上不惧生死立下军功,在和平年代绝口不提功勋章,只是埋头工作。
9月17日,张富清正式获颁“共和国勋章”。在8位同获此奖的老前辈当中,95岁的张富清年事最高,却可能是最不为人所熟知的一位。
张富清的名字是近半年才进入人们视线的。如果不是退役军人信息采集工作,他尘封63年的赫赫战功可能会一直隐瞒下去。
8月2日,在湖北省来凤县的宿舍楼里,《环球人物》记者见到这位95岁的老人时,是他在北京参加完全国退役军人工作会议回来两天后。在北京,中共中央总书记、国家主席、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握着他的手祝福:“你是全党全国人民的楷模!保重身体,健康长寿。”
张富清端坐在我们面前,先说起战友,突然没有声音了,嘴角颤动,眼泪一颗颗往下掉。午后炎热,蝉声阵阵,小屋里静得出奇。过了好一会儿,老英雄才平复情绪,说:“和他们的牺牲相比,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!”
向在场的记者讲述人生故事,是张富清的另一场战斗任务。他打起精神,目光清澈,一如他那惊心动魄却又平静如水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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硝烟弥漫,九死一生
当时间回到1948年11月西北野战军猛攻蒲城永丰镇那一天,人人都会感叹攻城之艰难。张富清还记得,部队从下午四五点开始发起进攻,但久攻不下,死伤无数。永丰战役,关系到能否彻底打败胡宗南的战术,关系到能否解放大西北,进而支持淮海战役。
战事胶着,必须要上突击队!
24岁的张富清虽然参加解放军只有半年多,却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突击队员了。当年6月,他在壶提山战役中带突击队炸毁一座敌人碉堡;7月,在东马村,他带突击队扫清外围,占领碉堡。人人都知道,这个小伙子专挑最危险、最艰巨的战斗任务。
71年后,当他在悠长的午后回忆起年轻时的心境,只记得一个信念:“我想入党,想向党靠拢,所以每次战斗前都报名参加突击队。”永丰城前,炸碉堡的突击任务就这样交到了他手上。
这是张富清年轻时的照片。新华社记者 程敏/摄
入夜,张富清带着两名战士向永丰城摸去。三人各背四五十斤重的战备到了城墙下,“必须往上爬,手指头全是血,抠着城墙爬出来的,也不觉得痛,只知道要爬上去才能完成任务。”71年光阴没有抹去张富清的记忆,他还能想起那一夜的点点滴滴。
“爬上城墙后,我四处观察了下,然后就跳进城了。”这一句话如今听来轻松,那时却是炮火连连的战场环境。张富清的右耳在战场上炸聋了,牙齿也因为炮弹落在身边而全部震掉。但当时,他顾不上这些,第一个跳进城。当他猫起身来想寻找战友时,却被敌军发现,几把刺刀唰地围了上来。张富清下意识地端起枪扫射,趁乱打死七八个敌人,突出了重围。
“我赶紧往前跑,其实也是爬,趴得很低,爬到了碉堡跟前。”战场上,时间就是生命,张富清匍匐在地,试图挖开土层埋炸药。哪知碉堡前的土层相当夯实,一双手根本挖不动。他急中生智,解下刺刀刨出一个坑,然后把8枚手榴弹捆在一起,拔掉火线,码在坑里,压上炸药包,再把土层堆上增加重量。做完这些,张富清才赶紧跑开,只听见轰地一声,碉堡炸飞了。
“第一个碉堡炸开后给了我很大信心,我沿着城墙跑,跑到第二个碉堡前,用一样的方法把这个也炸了。”来不及喘口气,张富清就遭遇到了敌人。几个回合下来,他的子弹打光了。“我就用敌人的枪打。”每一分钟,都是生死存亡的考验。张富清坚持下来了,等到部队攻进城找到他,已经天亮。
“到这个时候我才觉得筋疲力尽,爬都爬不动了。”瘫倒在地时,张富清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,头顶剧痛。他想起来,跳下城墙突围时,他像是被人猛击了头顶。这时一摸脑袋,才知道子弹擦过,头皮被削掉一大块,流到脸上的血都已经干了。
死神擦肩而过!
这是张富清珍藏了几十年、补了又补的搪瓷缸。新华社记者 程敏/摄
“和牺牲的战友相比,
我已经很幸运了”
在硝烟弥漫的战斗岁月中,张富清跟着部队从陕西一路打到新疆,先后荣立一等功三次、二等功一次,被西北野战军记“特等功”,两次获得“战斗英雄”荣誉称号。
“彭德怀同志曾经拉着我的手说‘你是个好同志’,王震同志亲自给我戴过军功章……”张富清从来没有向家人提及这些荣耀的瞬间,他的《报功书》,他的“人民功臣”奖章,他的立功登记表,都收进了一个破旧的暗红色皮箱。
大儿子张建国带《环球人物》记者去找这个箱子时,先小心地问过父亲能不能看。“这是他的宝贝,我们从小就不让碰,也不知道箱子里到底有些什么,还是你们媒体报道了我才知道箱子里有军功章。”张建国一边拿箱子一边问母亲孙玉兰:“妈,钥匙在哪?”
箱子打开,泛黄的《报功书》上满是岁月的褶皱,但“在陕西永丰城战斗中勇敢杀敌”“特等功”“实为贵府之光、我军之荣”等字迹依然清晰如昨。张富清不说话,眼里闪着光。
过去的60多年,他选择深藏功与名,只做“自己该做的事”,以至于儿子都不知道他是战斗英雄。
张富清把战争年代获得的奖章一直收藏在破旧的皮箱中。 侯欣颖/摄
1955年,当国家需要军人学习新技能服务地方建设时,张富清收起军功章,含泪告别军营,申请了去最艰苦的地方。他从来不知道湖北来凤在哪里,不知道来凤的山有多高、路有多远,只听说这里很穷,他就来了。
妻子孙玉兰还记得,因为路途太远、工作太忙,整个50年代,他们只回过一次老家,“路上要走四五天”。从地图上看,这里是湖北的“牛角尖”,与四川、湖南交界,是土家族的聚居地。张富清就带着妻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“牛角尖”上扎下根来。他没想过条件好不好的问题,只是想着“建设需要”,就这么一直干下来了。
从粮油所到三胡区,再到卯洞公社、外贸局、建设银行,张富清经历过一些跨度很大的岗位。老同事董香彩至今都佩服他用不完的精力和始终投入的工作状态,评价道:“他的奉献精神,没有人能做到。”可是张富清认为自己只是“做了该做的”。他说这话时泪流满面,反复告诉我:“和牺牲的战友相比,我已经很幸运了。我还活着,还能有什么要求?”
张富清带着这样的心情默默奉献了60多年。每一次面临人生选择时,他都选择牺牲自己的利益,照顾他人的利益,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。
1975年夏天,大儿子张建国高中毕业,恩施县城有国企招工,张建国符合要求。可是,张富清二话没说给儿子打包了行李,要他去条件最艰苦的杂货溪林场当伐木工,响应“知识青年上山下乡”的号召。董香彩那时住在张富清家楼上,他回忆起张建国第一次从林场回家的情景:“衣服都被树木划破了,回来话都说不出,光顾着吃饭,是饿的啊。”
上世纪70年代,机构精简,张富清主动把妻子从供销社的岗位上精简下来。孙玉兰不服气:“我又没有犯错误,你哪么要精简我嘛?”张富清只是好言劝解:“你不下来,我就不好做别人的工作了。”那时候,他们一家六口人,餐餐喝粥。孙玉兰只好去缝纫厂帮工,补贴点家用,给孩子们做新衣服得以年为单位做计划。来凤县的干部悄悄告诉我:“孙奶奶没有职工身份了,也就没有退休金,加上她身体不好,看病吃药都报销不了,家里负担很重。”现在,孙玉兰心脏搭有6个支架。
只有“新的战斗任务”能说服他
从去年12月退役军人信息搜集工作中发现张富清的英雄事迹到现在,他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。但当《环球人物》记者来到张富清家里时,仍然有感动直击心底。
军功章的故事,张富清藏了近70年,他从不以英雄自居。董香彩还记得40多年前和张富清在卯洞公社工作时,二人时常一起去山里的联系点。来凤的夏天闷热潮湿,太阳照着更是暑气难当,张富清却每天戴着帽子。董香彩好奇过:“夏天带帽子干什么?不热吗?”张富清笑一笑:“还是戴着好,不然一吹风就头疼。”他没说原因,这是永丰城一役中子弹擦过头顶留下的后遗症。
战场上留下的伤,满身都是,但除了孙玉兰没人知道。就连张建国也说不出那些伤:“只知道父亲是当过兵打过仗受过伤的,但他没告诉过我们有哪些伤。”孙玉兰也一句话带过:“头上身上都有伤,耳朵也是,他不让说。”只有向家人、同事反复打听才知道,张富清年轻时就没了牙齿、右耳听力受损、一到变天就头疼得厉害、腋下和腿上都有枪伤及刀伤。
60多年来,张富清把这些战伤连同军功章一起藏在心底。如今,他却要向蜂拥而至的媒体一次次讲述,因为这是“新的战斗任务”。
去年年底,当媒体记者第一次找到张富清时,他一口拒绝了采访要求。在他心里,战斗经历和工作经历“只是一个共产党员、一个革命军人该做的事情”。面对媒体的一再要求,二儿子张健全只好去“哄”老人:“这是组织上来人了解情况,是公事公办。”张富清的故事这才首次被湖北当地的媒体报道出来。
在报纸上看到自己名字的张富清一下怒了,问儿子:“不说是省里来人吗?咋还见报了!”最后,还是媒体人支了招:告诉老爷子,你今天把自己的事迹讲出来,让媒体宣传出去,就是和平年代给党和人民做的新贡献。
这个理由劝服了张富清,从此后,他把接受媒体采访当作完成新的战斗任务,无论多累,也没有半个不字了。
这次也一样,三伏天里,95岁的老人端坐在老旧的沙发上和记者讲述过往,没有显出丝毫疲态。只有在我们收起采访设备,即将离开时,才看到老人一闪而过的疲惫。
大音希声,唯有最坚定的信仰、最质朴的情怀才能书写张富清的名字。他如此稀有,如此珍贵,用行动捧出了一颗赤子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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